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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勞動號子文藝社”作品詩朗誦《我們都是打工的人》 |
長期以來,農民工的文化生活一直游離于主流文化視野之外。然而從今年開始,各地活躍著的民間打工藝術團開始漸漸進入人們視野。年初,北京“打工青年藝術團”被請到文化部電視春節晚會,演唱了自己創作的《想起那一年》,打動了許多觀眾。
前不久,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北京策劃了題為“我們在一起”的大型公益活動,為期一周的藝術活動試圖從藝術的角度探討農民工融入城市的問題。活動當天邀請了4支北京的打工藝術團:“打工青年藝術團”、“勞動號子文藝社”、“花旦”工作室和“打工妹之家”。其中,“勞動號子文藝社”的演出最為複雜,除了唱歌、朗誦打工詩人的詩歌之外,還演出了自編的小品片斷。然而,更為引人注目的是“勞動號子”的核心人員雷震——從農村走出來的博士,畢業于北京師範大學哲學系,現在某雜誌社任編輯。
在採訪中,記者發現,不少藝術家開始慢慢融入這些打工藝術團。有專家預言,隨著知識分子、藝術家角色與農民工藝術團體的融合,城市與鄉村、知識分子與農民工之間的平等對話將慢慢成為可能,並且有可能誕生一些充滿現實表現力的藝術作品。同時,這些打工藝術團大多都走過了三四年的發展期,由於缺乏資助,發展正面臨瓶頸。帶著這些思考,本報記者採訪了北京的“勞動號子文藝社”主創者雷震。
因為這兩三年組織和支撐這個民間打工者文藝團體,雷震的名字似乎總跟“勞動號子”文藝社連在一起。在經歷了幾個月的“閉關”創作和演出後,這個團體中的所有打工者又都得出去打工了。因為雷震和他的朋友所湊的近萬塊錢已經花完,再也湊不出來了。“國慶有人找我們演出,但找不出合適的人選,大家都沒有時間。”前一段時間因為“勞動號子”的響起而歡欣鼓舞的人們,最近可能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。但他覺得大家會堅持下去,因為大家都“有話要說”。
最重要是讓他們發出聲音
記者(以下簡稱“記”):你為什麼願意付出這麼多的時間和精力來支持這個團體?
雷震(以下簡稱“雷”):我從小就特別喜歡文藝,也是在農村長大的。我的切身體會是,他們並不像許多人認為的那樣簡單俗氣,他們一樣是有血有肉有靈魂的,他們的精神世界比許多人想像的還要豐富純潔。我希望和他們一起,用文藝的方式告訴大家他們的故事,表達他們的內心感受,把心裏藏了很久的話說出來。現在很多關於農民和打工者的作品,脫離了他們生活,又低估了農民的審美水平,這些作品一味追求通俗或搞笑,深度和藝術美感都不夠。有些打工者有著很深的文化底蘊,可以說是藏龍臥虎。
回家過年時我發現,幾乎所有的親戚朋友還有同村的青壯年都出來打工了。他們會在一起講講自己的喜怒哀樂,在城市中生存的各種經歷。我發現,媒體對他們的聲音、他們的精神狀態有反映,但非常不足,並且有很多歪曲之處。我發覺他們的精神面貌沒有那麼灰暗,雖然他們有很多為難的事情。我認為最重要的就是直接讓他們發出聲音。
在目前這個階段,文藝團體還是很重要的一種方式。我們不能指望別人去描寫打工者,那肯定會有隔膜。現在對農民工生活狀態的題材,就是兩個基調,一個是憐憫,一個是歧視,而沒有把農民工當做一個人。我自己出生在農村,所以不會產生這種歧視的感覺。文藝作品要觸動內心,我們老百姓這個群體也要用優美的形式來表達生活內容。現在的打工題材也大都是寫個人奮鬥,我覺得這不是很重要,他們的精神狀態更重要。吳鋒剛寫的一些東西,比如他在一首歌詞中寫道:“秋風再起的季節裏/我碰見了你/我的農民兄弟/就像風中的落葉/你隨意地漂泊自己。”他只是表達我們的工作很辛苦,只是提醒你,也沒有譴責誰,這是一種優美地表達感情的方式。我們不是成天想著發財的,我們也需要精神層面的東西。
交出真實的自己很痛苦
記:你是怎麼去引導這些團員的創作和演出的?
雷:首先就是改變隊員模仿的心態。比如說陳穎剛到“勞動號子”的時候,拿來厚厚的一個筆記本。我們一看,是一個20多集的電視連續劇,原來陳穎寫的是一對大學生怎樣在學校相遇接著相愛的故事。很奇怪,因為陳穎初中沒上就出外打工了,根本沒在大學裏生活過,她寫的故事基本上是胡編,只不過是在模仿瓊瑤的愛情故事。我問她為什麼不寫自己打工過程中的故事,她也很奇怪地說:沒人願意看呀,現在不是都流行戀愛的故事嗎?我聽到這些話差點暈倒。這個打工的群體,背負著生活的酸甜苦辣,看到了多少人間冷暖,這之中該有多少故事讓人回味無窮啊,但連他們自己竟然都覺得沒有人對此感興趣,真讓人難過。
後來我讓陳穎寫自己看到的遇到的故事,她剛開始老覺得彆扭,動不動就寫不下去,原因是記在她心裏的故事像是一塊塊傷疤,寫出來很痛苦。她說寫一些與自己無關的虛構故事倒是很簡單,很快就能寫完,我就不同意,幾乎是逼著她堅持寫下去。慢慢地,她發現很多人喜歡這些發生在生活中的故事,直到創作話劇《外面的世界》時,陳穎已經能夠將自己的經歷寫成故事,通過話劇的方式表達心聲。《外面的世界》演出結束當晚,陳穎發給我這樣的短信:“今天我的心很累很累,我們交出真實的自己很痛苦,但,我們不能因此而不交出自己。”
記:有沒有嘗試用一些方法或途徑改變他們的創作?
雷:輔導隊員看書很重要,但他們喜歡看什麼樣的書就要研究研究了。比如陳穎,她就不願意看和自己生活太遠的書,我根據她的經歷一下就想到了高爾基的三部曲《童年》、《在人間》、《我的大學》。真的,陳穎和高爾基真有點像。陳穎本來可能被丟棄,因為生下來體重只有三四斤,懷疑活不了,而奶奶又把她抱回來了,對陳穎一直特別疼愛,這很像高爾基的奶奶。高爾基離開家出外謀生,看到底層人們的生活,陳穎也是這樣。後來陳穎在工廠裏總是逗別人開心,也和高爾基當時在工廠裏想方設法讓大家開心有著一樣的出發點,那就是覺得大家的生活很沉重無聊,應該想辦法改變一些,至少讓大家有一小會兒時間不是那樣沉重無聊。於是我就將高爾基的三部曲給陳穎看,她剛開始不適應,覺得外國人的名字太長了,記不住,還拗口,什麼什麼斯基,什麼什麼夫,慢慢才習慣一些了。
另外,還有演出方面,舞臺呈現方面等等。從劇本到舞臺還有很大的距離,我們是一直改下來的。
城鄉之間的心靈缺乏交流
記:我發現你們還特別喜歡話劇這種表演形式,而人們的既定印象是,打工群體喜歡歌舞。對於普通觀眾來說,話劇算是一種比較高端、比較小眾的藝術形式。
雷:原來我們演話劇是想投機取巧,因為有些有文藝特長的人,比如歌手、吉他手來了很多,但願意留下來做這種真實質樸的文藝表演的人很少。樂隊是做不成了,就想到做小話劇,做著做著就迷上了。我們發現,做話劇,演員之間,演員和導演之間,演員和觀眾之間,整個劇本和社會之間,都需要心靈的溝通和交流。沒有心靈的溝通和交流,話劇就毫無意義。話劇特別具有現場感,靠的就是每個上舞臺的人和每個進入劇院的觀眾,都把自己的靈魂敞開,進行洗禮和交流。我以前聽說,俄羅斯人特別喜歡看戲,因為俄羅斯人需要靈魂交流的時候,通常去兩個地方,一個是教堂,另一個是劇院。我現在明白了這個道理。
在中國,心靈的交流非常缺乏,而城市和鄉村之間的心靈交流就更缺乏了。陳穎在一次演出時,感覺底下的都是大學生,一度感到他們可能不理解自己,就不太在狀態。但是,她突然想起我們說的,戲劇就是要把自己的感受交出來,於是就又找到感覺了。最後她發現她的表達得到了回應,大學生還是理解了她的一些表達,特別是她最後的補白很有感染力:“為什麼我讓座,這個城裏人不坐呢?她是嫌我們髒嗎?那些高樓大廈,那些寬廣的馬路不是我們建造的嗎?為什麼這些城裏人自己不讓座,還嘲笑我們讓座呢?在我那寬廣美麗富有人情味的故鄉,互相幫助不是天經地義嗎?我們與城裏人的心為什麼隔得那麼遠呢?”
記:聽說這些話劇都是團員們根據自己的經歷創作出來的?
雷:對。以《外面的世界》為例,我先聽陳穎講故事,看她的日記,然後提出一個創意、一個主題,選一些已經有的內容,再讓陳穎補充一些經歷,將這些內容連貫起來。然後於越就去協調大家完成舞臺展現。不能只是一個人大段大段地講,要互動,還要設計音樂、詩歌朗誦等。
下一步準備向政府申請資助
記:“勞動號子”已經走過了不短的日子,對於未來,你有什麼樣的看法?
雷:比起專業的文藝人員,我們是遜色得多。但專業演員缺少現實生活經驗,而我們在這方面是強項,吳鋒剛出外打工有10年了,陳穎小小年紀就有6年的打工經歷,孫振師傅也有10年的打工歷史,他們都感受並思索著貫穿在生命中的城鄉劇變,他們自己的歌曲、詩歌、故事都展示著這個時代的風貌。這是真實的文藝,這個時代需要這種文藝,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們需要這種文藝。相信這種文藝能夠讓每一個渴望心靈交流的人得到啟迪。
對於以後的發展,我們還有很多計劃。比如陳穎寫的一個20多分鐘的小話劇,我們想好好做一下,拍成一部DVD。因為他們很難重複去表演,一是沒那個時間,二是因為這是由他們的親身經歷改編,每演一次就是在揭他們的傷疤。
記:聽說你和朋友所湊的近萬塊錢已經花完,再也湊不出來了,這些困難如何解決?
雷:是啊,最大的困難是大家都要工作,很難有時間聚在一起排練。還有就是沒錢,人員不固定,時斷時續。但也有幾個人一直堅持著,我們的中心還在。“十一”有人找我們演出,但找不出合適的人選,大家都要去工作。困難雖然很多,但大家都感覺到要堅持下去。似乎有一個無形的聲音在要求我去這麼做,這是一個使命、一個事業,大家都有話要說。你看,我們一做,果然社會上的打工階層、知識分子、大學生們都覺得需要這個東西。劉大程就說,他提起筆來,幾千張臉、幾千個聲音同時湧到他的筆端,他要表達。
目前,除了自己湊錢外,下一步我們準備向政府申請資助。我們幾個有固定工作的組織者都沒辦法下決心把工作辭了,專門負責這個團體的運營,所以還沒能去申請。而吳鋒剛、陳穎他們有這方面的想法,卻擔心沒辦法去獨立管理。以後他們多學些管理經驗,就可以去申請了。
這個群體需要自我幫助
記者:豐富自己的文化生活,應該只是“勞動號子”文藝社最直接的收穫。它所產生的影響,遠遠不止這些。
雷:小的方面來說,他們在生活上、找工作上可以互通信息,朋友圈子也變大了,這也是一般社團能帶給大家的東西。更重要的是,他們在活動中視野開闊了,比如他們知道怎麼維護權利。孫振還打算辦一個《打工故事報》。他可以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其他人城市的生存法則,比如“要不到工資找誰”。在文藝演出之外,農民工首先要維護自己的基本權益。這個群體需要自己幫助自己。
在農村,要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就會有親戚朋友來幫助,是有根的狀態,感情上有支持,那麼他們來到城市也應該有這種團體,給他們新的有根的感覺。他們通過參加活動發現自己能和這個社會平等地交流,發現適合於他們自己的價值,也獲得自尊。
專家解讀 中山大學社會學系系主任王甯: 給他們同樣的文化權利
“勞動號子”這一事件反映了新生代農民工的生活面貌。新生代農民工大都是初中畢業生,和老一代的農民工相比有更高的文化追求,他們越來越認同城市的生活方式,重視精神生活,重視精神消費,有了文化生活的需求,組建“勞動號子”文藝社就是這種需求的反映。我們對農民工生活的認識一直停留在“工作很疲勞,收入微薄”上,但是這種認識應該與時俱進,他們不但是一種勞動力,也是有文化需求的群體。農民工的業餘生活大多很枯燥。
我們很多文化產品都是反映中產階級生活的,雖然也有部分反映農民工生活的電視劇,但目前收視率都比較低,這也反映了我們部分人漠視底層群體的生活,總是喜歡看中產階級的東西,比如白領們酸溜溜的愛情故事什麼的,而農民工的生活卻很少人願意去關注。我們整個文化產業對他們沉默了。如今,他們自發地起來追求,這很正常且正當。
像“勞動號子”這群人,也有可能逐漸成長為作家、寫手。我們應該給農民工以市民的待遇,給他們以同樣的文化權利。現在在市民權利上,他們得到的待遇是不平等的。我們的娛樂設施、圖書館是不是得給農民工優惠的條件?我們的文化產品,不能只關注成功人士,也要關注弱勢群體。我認為,我們的城市規劃就應該考慮到他們的需求。比如現在的一些文藝活動門票太高,他們沒辦法支付;他們工作的時間也較長,也沒時間看電視,更唱不起K,所以我們的政府、企業、社會要給他們提供這方面的條件。
但“勞動號子”作為農民工對文化需求的一次自發表達,並不能掩蓋其背後的深層次問題。我覺得,目前最重要的還是要看他們的基本權利能不能得到實現,工資是不是按時足額發放?衛生條件、安全保障怎麼樣?這些是最根本、最主要的保障,在這些權利得到實現的條件下,才能考慮其他權利。文化權利固然重要,但生存權如果得不到保障,這些東西都是空談。
本地經驗:中山市首個外來工業餘藝術團四年之“癢”快樂走過
2002年4月28日,中山市首個由外來工自發組成的業餘藝術團——三鄉工人業餘藝術團成立,這是珠三角地區為數不多的、成立最早的幾個農民工業余藝術團之一。
對比起北京的“勞動號子”藝術團,三鄉工人業餘藝術團的日子好過很多,第一年當地政府資助了5萬元,第二年8萬元,去年是10萬元。對比二者創作的藝術題材,三鄉工人業餘藝術團的很多創作都超越了農民工內心的個人抒發,顯得更為契合“主旋律”。藝術團還創作了大量的表現“和諧社會”主題的作品,連續兩年獲得了“中山市先進業餘文藝社團”稱號。
但今年,藝術團演出日程表上的安排比前兩年稀疏了很多。“沒辦法,藝術團沒有工資,都要自願演出,要利用團員們的工作之餘。今年,隨著附近幾間工廠安排上的變動,不少團員週末要紛紛加班。為此,我們推掉了很多演出。”眼下,團長楊成正在為國慶期間的演出發愁,10月1日至8日幾乎天天有演出,可是很多團員要加班,還不知道怎麼辦。
來源:南方日報 |